看上去很美(第八章)
時間:2020-12-28來源:網友提供 作者:王朔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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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方槍槍的爸爸:我是從哪兒來的?
他微笑不說話,很為難的樣子。
地里揀來的。方媽媽插話,飛快地瞟方爸爸一眼。
白菜地嗎?
方媽媽大笑:對。
白菜地呢?
挖了。鏟平了。沒了。
原來呢?
原來就在大操場方媽媽信手一指。
南京在哪兒?
在南邊兒。方爸爸說。
南邊哪兒?
這要看地圖才能說得清。回家我指給你。
南京有河嗎?
方爸爸訝異地一揚眉毛:你都記得?
我快樂地說:我的白帽子呢?掉水里了吧。
厲害厲害,你那么小會記得。
他怎么會記得,還不是你總說。方媽媽一撇嘴。
那些雞呢?
什么雞?兩個人一起糊涂。
方爸爸先反應過來:你是說困難時期家里養的那些雞都進你肚子了——你看他確實都記得。
這次輪到我茫然了。
再往前呢?
往哪兒前?方爸爸領我躲過一輛自行車。
南京。白菜地。
兩人笑:又繞回來了。
方媽媽說,這些事小孩別老瞎問。
長大你自然就知道了。方爸爸說。
這就對了。我心里一美,手牽兩個大人之手,雙腳離地悠起秋千。
你為什么那樣笑,好像你什么都懂?方媽媽奇怪地看我。
我懂。
懂什么,說出來。
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胡說!方媽媽一卸胳膊把我頓在地上。指著自己鼻子:你,是我生的。南京“八一”醫院。這可不是瞎編的,有出生證。
說著她得意地笑起來,好像這下終于把謊編圓了。
我也笑,瞟了眼方爸爸,彼此仿佛心照不宣。
這一次我在方家住的時間比較長。第一天我還能嚴格要求自己,不亂動老鄉一針一線。第二天就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方家,特別是方媽媽也有很多規定、禁忌:進門要換拖鞋;飯前便后要洗手;撤完尿立即沖馬桶;不許進大人臥室;不許躺著看小人書;吃飯要端起碗,筷子不能插在米飯上——據說這是給死人吃的。
方媽媽工作很忙。每天她進門天都黑了,收音機里在播一首低沉、叫孩子聽了心里難過的的歌兒:“起來——饑寒交迫的努力”。這時我已經迷迷糊糊,怎么主觀努力也起不來。
唱完歌說一句話: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時間。
然后,方媽媽就準時回來了。她和方爸爸在外屋咕咕噥噥說話,踢哩趿拉進來開一下燈,接著能嗅到香油和雞蛋的味道,聽到吃面條的嘆息和咂舌聲。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這歌聲、掛面味伴我入睡多年,養成習慣:一聽《國際歌》就想順嘴說: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時間;一吃掛面就困得不行。
方爸爸也很忙。一吹號就要起床,帶我去食堂吃早飯。吹第二遍號他就要去上班。把我送到42樓小路口,看著我進單元門,自己去辦公區。中午吹號,我再在食堂門口等他,一起吃完午飯回家午睡。下午醒來家里一般只有我一個人,直到晚上吹號,我才能在食堂門口又一次等到方爸爸。有時方爸爸晚上還要開會,天黑很久也不見他回家。
家里不鎖門。銅鑰匙就插在門外的鑰匙孔里,不管誰進門一擰就行。平時關著主要是怕風吹開。
白天,我就一個人把兒童三輪車從四樓搬下來,背著一枝刺刀槍騎著車在院里逛。我還有一枝裝電池槍口能閃紅光的沖鋒槍,舍不得拿出家,怕被別的小孩玩壞了。院里常見一些沒工作的家屬和推著纓兒車的保姆在每個樓一層涼臺坐著聊天。我騎車過去和她們說說話,逗逗孩子,給她們表演表演拼刺刀。
有時我也聽聽她們的會。
這些家庭婦女都是資格很老的共產黨員。做姑娘時一定很像電影上那些腰扎皮帶背著大槍又站崗又送軍糧的潑辣的婦救會干部。現在老了,解除了武裝并失去電影上那種硝煙紛飛的戰爭背景。
他們和方媽媽那種時鬃女青年完全兩路人,從里到外毫無共同點。前者來自農村山區很多人目不識丁,后者基本是大中城市學生出身;她們說話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方媽媽她們全講普通話;她們穿偏襟粗布大褂,梳直上直下的短發別著老式發卡,冬春刮風的日子包著花布頭巾:方媽媽她們穿旗袍、布拉吉或制服,燙發,系絲巾或羊毛圍巾;她們蒼老、身材臃腫,手里納著鞋底子,表情既善良又溫順,很愛和小孩說話,拿東西給小孩吃,小孩做什么都會得到她們的贊許;方媽媽她們白皙、體態窈窕,手里拎皮包,神態傲然,不是自家孩子一眼不看,不許小孩吃別人東西,小孩做什么都要被她們禁止、喝祝方媽媽她們都是那種標準新中國女性。電影上也有這么一路人,身份一般為教師、文工團員或大學生:剛毅較真,意氣風發,一遇見錯誤傾向就堅決斗爭。你一看見她們就會產生幻覺,仿鏡看到一個高舉火炬向我們跑來的女子馬拉松運動員。文革過后家家公開了一些歷史照片,我發現這些尊敬的女同志大都是有錢人家或曰剝削階級家庭的小姐來的。
聽會的收獲使方槍槍知道白薯切成片晾成干兒很好吃;雞蛋打成漿和在面里攤餅也很好吃;籠而統之得出印象——別人家的飯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婦女黨員們一邊曬太陽聊天,一邊也擺著個小半導體收音機讓它響著,權當它是個神經病,沒人理它自己仍一個勁又唱又說。神經病大部分時間是憋著嗓子唱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就像有人拿鈍刀宰他,脖子都斷了只剩一口氣還沒接沒完死乞白賴地哼唧。
唱戲之余神經病也愛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方槍槍字字聽得明白屬于國語,連成一片反而暈菜如墮五里霧中。
灌進他耳朵里最多的兩個詞一是“美國”二是“越南”。
神經病好多話里都帶著這兩個人,似乎這兩個人在打架,神經病在一邊看不下去,絮絮叨叨聽著也不像勸倒像是自己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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